夜，万岁殿小宴。
这宴未请六宫诸妃，只有帝后、太后、将军、各亲王及长公主等人，除宫中三主面前的将军席外，其余人皆坐后席，而太后所出的那位嫡长公主，是唯一以长公主之身坐于将军席前列的人。
由左始，分别是大将军晁氏、坤仪长公主、骠骑将军萧氏、车骑将军陈氏及京将军白氏等人，众人端坐席间，不苟言笑。紧接着四周远席才是梁王、豫王等亲王，再至清县王、泰怀王等亲王，末至大长公主数十人。
方起宴，太后的宫人就在清莲阁西厢房阶下等候，沈淑昭从屋内出来，宫人便道：“请二小姐随奴婢去万岁殿。”
她点头，随后一行人在夜色中朝院外的红轿走去，不必说，太后要她去自是为了识得朝中大人物。
这时众人并未看见背后东厢房内无声走出来二人——是长姐与三妹，她们看着永寿殿宫人带沈淑昭离去，煞是眼红。
见他们匆匆走远，三妹不满道：“为何太后要她去夜宴？”
长姐皱起柳眉来，她也不解。
“那宴连咱们都不得去，她一个庶出怎可出现在席上？”忽然，三妹心头浮起一个念头，她不禁慌道：“长姐，莫非——”
“莫多疑。”
“可、可那日太后道长姐为妃，我许江府，却未曾道过，她去哪儿啊？”
“她是不会为宫妃的。”长姐一面笃定道，一面慢走下石阶。
三妹跟在她身后道：“可夜宴太后只唤她去，她如此有心计，若是天子见到她……”
“天子乃一国之君，不会看上一个表里不一的女子。”
“红颜祸水，奸妃误国，莫非祸的只有昏君？唐时杨贵妃不正是误了明君，才致国祸吗？”三妹急道，“长姐，莫再迟疑了，咱们不能放着她胡作非为！”
长姐犹豫半晌，才叹了一气，对身旁人道：“小宁子，你去跟着他们罢，看他们从哪走，路上留物作迹。”
“诺，大小姐放心，奴婢绝不会跟丢。”一宦官拱手道完，马上趁着夜色飞跑了出去。
“去备轿。”长姐又对屋中人命道。
“是。”
没多久，上了轿子，这二人也顺着沈淑昭的踪迹走去。
夜未深。
皇宫那头，万岁殿夜宴正欢，沈淑昭身着宫女裳，安分随于女长御身后。
从帘后望去，大殿内歌舞升平，好不畅快，那将军席上为首的晁太尉，是陪过先祖帝北征的人，但他已经老了，退离了朝堂争斗，甚至今年沦至需下人为他端碗添菜的地步，可不代表他对军中无话权，实际上，长公主还曾拜过他为师。
有他坐镇，大有使萧陈两家忌惮之意。
此时好似需他出来恭贺天子，于是下人扶着他颤巍巍起来，他抖着酒樽，道：“卑臣——恭贺陛下北疆大捷，北疆终获安定，陛下江山将太平万代，于史书，不可谓不名提一笔，百年相传！”
众人齐起身举樽，恭贺陛下长乐无极。
皇上点头，众人又坐下。
沈淑昭在珠帘末角，微微侧身，终在狭窄视线中，窥见了将军席的左方，因有烛台相挡，她所见晁大将军只余下半个身子，但身旁，长公主却身影清晰。
此时的她正襟危坐，面具不解，唇畔亦不再留有若有似无的轻傲，而是留神，敬重，专注，帝后那端的十二枝兽首灯烛明火摇曳，映入她眸底，轻勾唇，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骁首风范在聆听帝后相谈。
高座上皇后得皇上厚赞，忙惶恐承谢，一来一往，相敬如宾，半年前因疑案带来的隔阂好似已在今宴上烟消云散，远处的太后不由得暗抿一口酒。
沈淑昭听至今，已明白太后欲借民案冠萧家目无天子罪名一事无力回天，萧家嫡子萧巽即将复势，皇上登基一年，太后却迟不归还玉玺，若非萧巽本人以赴死决心出征北域，便无今日局面，归京后，皇上不顾太后反对，将萧将军从京将军晋为骠骑将军，如此一来，帝后同心，那太后朝堂辅佐皇上登基时的回忆已成往昔。
她摇头，此案难再翻身。
看来必得另思一计才可。
将轻掀一角的珠帘放下，她沉思间，余光瞥见长公主近旁的一宫女俯下身来，不过低语几句，于是长公主倏然阴冷抬头，目光越过数只烛台，直直落向珠帘背后——落在她身上！
她当即心头一跳，被惊得失了稳，触雷般远离了珠帘，本就跪着的身子顺势向后坐了下去，珠帘因此起了一阵微弱涟漪，甚不起眼，连帝后的声音都无法遮盖。
但这一幕，却逃不过长公主面具下的眸子——
席上的她，长望于这边，比之方才更为专注，烛火轻晃，她眸底的神色也随之变幻。
唯一不变的，是银狐面具间那股长久不变的冷郁，寒迫，易碎，犹怜。
深呼吸，沈淑昭坐在地上。
不知所措地，隔着摇晃不停的珠帘，与那人相视着。
手已起细汗，可长公主却未有何表示，反而更令她疑惑了，因为那目光，不带一丝敌意，而是一种微妙，隐约的情绪，这股复杂的滋味在她的眸中，与自己的心中流淌。
但半晌，她仍惊得留下额汗，许是这满屋橘烛太添多情，比之胭湖更甚，才叫人心烦意乱，令她对那对双眸这般多想——
她不得再放任自己的感受胡来，必须克制。
于是慌忙起身，她匆匆从珠帘旁离开……
就好像被人当众看光一样，她落魄得走在长廊上。
长公主是太后女儿，心性大抵相似。
她一庶女，却屡得太后提携，这在前世，定不引人起疑，因为她是宫妃！可光明正大立于太后身畔。
但她今生什么都不是！
长公主或许自她戴得太后所赐珠花之始，便疑心她是一个城府深的人，正在欲借讨好太后而登上龙床，不，她才不愿为妃！真不走运，长公主怎会知若她今生再不搏一回，宫妃迟早会轮至她头上！而不是她从别人手里抢来的？
她心事重重快步而出，却忽而被人拦住——
“二小姐且慢。”
侧过头来，竟是女长御！
“方才夜宴已散，为避众人，二小姐还是随奴婢候在此处为好。”
闻之她松了口气，不是长公主身边那些看似是宫人实则是暗卫的人就好。
在廊上待了片刻，她从暗处望见前门已走出不少将军亲王，甚至连宴上最引人注目的萧将军都与皇后走了出来，那嫡长公主却迟迟不见身影。
她心道，坏了，莫不是她要因自己而试探太后，所以一同出来？
果不其然，前脚方想，后脚这长公主就随太后一同而出。
与之相行的，还有皇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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