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钧天失去所有力气,一言不发。
向来温润有礼的阑珊君,语气第一次如此生硬,也如此咄咄逼人:“你可想过,自己究竟为何如此顺利?你为何恰好便遇上了温回?为何轻易便能在南海打开心魔世的通道?”
迟钧天摇了摇头。
“是师父让我助你,”陆岚山低声道,“心魔世是因他而开,移气运的阵法是因他把温回送到了你手上,连陈微尘来到仙道也是因他指引而起......这样,纵使有因果,有天谴,也全算在他身上,与你无干——纵然你从不曾分出一分心思给他,他却向来是爱护你的。”
迟钧天右手抓住自己的脸,白发凌乱,忽然近乎崩溃地笑起来。
笑中又带了一丝沙哑的哭腔。
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。
她尚且年幼,被师父牵着手,穿过高山密林,深溪幽谷,来到天演门中。殿外是青草翠树,树下设了棋盘,弟子或捧书钻研,或三三两两对坐,或围在一起看人下棋。
并无太多规矩,弟子见了师父,也只是微笑见礼。
下棋的两人入了迷,甚至未能察觉师父到来,直到一人投子认输,叹道:“不下了,不下了,大师兄,我实在佩服。”
他们这才察觉师父就在一旁,牵着一稚龄少女,已不知看了多久,不禁有些郝然。
万俟浮抚了抚胡须,也不恼:“九奏,来看看你小师妹,为师年迈,以后就要着你代为教导了。”
萧九奏站起身来,他生得俊,笑得极好看,到了近前,才放低声音,唤道:“小师妹。”
——像是害怕声音一旦高了,会惊扰到尚未长成的幼妹一般。
她却不在意这些,扬起头道:“我要和你下棋。”
万俟浮抚须笑道:“九奏,你这次怕是要遇到对手了。”
先前认输的弟子奇道:“还有人能与师兄棋逢对手不成?”
萧九奏笑得温和,拂袖,黑白子尽数落回棋盘内:“师妹先来。”
那一局,天演最善推演命盘,纵横运筹的大师兄,竟与新入师门的小师妹棋逢对手,终未分胜负。
后来她年岁见长,再摆下棋盘,是赢多输少,萧九奏从不生气,只赞赏:“师妹果然天纵之才。”
及至后来光阴磋磨,风云变幻——
她喃喃自语:“是我逼你......”
他自幼长在天演,向来敬爱师父,最后却帮她窃取至宝,叛出师门。
他素来信天命,从不违逆祖训,最后布下错综复杂一场局,将所有她该得的因果天谴背在自己身上。
经年后再见,萧九奏在一棵桃花树下,摆着破烂的算命摊子,垂垂暮矣。
——可他也曾丰神俊朗,温润如玉,惊采绝艳。
迟钧天的笑声渐渐低下来。
执念成魔,一夕破灭,终究为时已晚。
陈年旧事,浮上心头,那场胜负不分的棋局,在近百年光阴里徘徊不去,终究是她收官未成,满盘落索。
陆红颜还在思索陆岚山方才的话,“哈”地笑了一声:“那次在南海归墟,温回明明已被拉住,却突然坠下,原来是你——还有南海之约,心魔之祸,全部是你牵头,我以为陈微尘便是隐藏最深的那个,不曾想你比他还要天衣无缝。”
她想起在南海的种种异状,本有些恍然大悟,却忽然撞上了陆岚山的目光。
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。
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。
陆红颜像是被烫了一下,立在原地。
她也想起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,蹊跷的事情。
比如自己要跳下归墟的时候,陆岚山出手拦住。
再比如封禅那天,遭遇心魔后陆岚山迟迟赶来,放着更加知情的谢琅不问,反而要问自己,甚至在陈微尘失踪,叶九琊亦离开后,邀自己去南海小住。
还有......连叶九琊也不经意提起过的,他与陆岚山书信往来时,陆岚山曾提及自己。
老瘸子方才喊“徒儿”时那句话如惊天霹雳,使她如梦初醒。
她望着陆岚山,一字一句:“陆岚...山,陆...陆蓝......”
她的家,只是寻常商人,原本便不是什么书香门第,有了孩子,随意取一个小名,随意喊着,闺名、大名、表字之类,长大后再请长辈与先生取。
商人是做绸缎、染织的商人,孩子的小名,便也取得五颜六色。
陆红颜此名,是她后来的师父所取,原本单一个红字。
——而兄长单有一个蓝字。
陆岚山望着她,眼底无限温柔,比这之前他面对他人时所有有礼的笑容都要真切得多。
陆红颜却摇了摇头,声音里咬着哭腔:“整个仙道都知道我在找当年的兄长——”
陆岚山道:“师父要走的路,过于艰险,稍有不慎,我亦不能活命,若不能成功,苍生涂炭,心魔之祸由我而开,我是最大罪人,故而不认你。现在心魔道与天道俱毁,师父说陈微尘亦有自己打算,心魔归位后,亡人自会苏醒,才敢认你。”
面具覆在脸上,看不见陆红颜表情,只见有眼泪自边缘渗出来,陆岚山伸出手,要摘她面具,陆红颜哽咽出声,拼命摇了摇头,挣开他,朝殿外跑去。
陆岚山无奈喊了一声“阿妹”,也追出去了。
殿中重归寂静,迟钧天垂着头,目光空洞,一动不动。
谢琅叹了口气:“今日之事,竟比小道读过最难的经书还要难懂,叶剑主,小道回去寻清圆了——不对,现在剑主已上了幻荡山,成了帝君......那陛下,小道先告辞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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