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季之中,唯冬季最为漫长。
因漫长而难熬,因难熬而更加漫长。
第一天,他逃出来,梵国国破,曾经繁华的大街,残败凋零,来来往往的流民,无声无息。他抱着安安,茫茫然随着流民四处迁徙。
一年不曾见过的天空,依旧灰蒙。
第二天,赤凰军队全部进城,骑兵步兵往来,所到之处,流民四散。
第三天,骑兵晃晃自他身旁走过,安安蓦地大哭,引得骑兵侧目。他来不及躲开,赤凰的骑兵将他围绕,旋着圈子,让他无从躲藏。
“哎!”一骑兵执鞭指着他,“抬头。”
流民们无声围过来,怜悯看他,看向骑兵的眼,却是压抑而包含愤恨。
长风沉默许久,终于僵硬仰起头,蓬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,漏出来的部分,疤痕狰狞。
骑兵冷冷盯着他,直到他心脏快从喉口中跳出来,方道:“这棉衣你拿着,莫要冻坏了孩子。”
长风一愣,低头看自己褴褛的衣衫,在英姿飒爽的骑兵前,如同乞丐。流民的眼又向他看过来,长风沉默片刻,无声弓下腰,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接过棉衣,呐呐道:“谢谢,谢谢……”
骑兵未说话,夹了马腹径自仰首离开。
也许,这是善意的施舍,却不然。
国破家亡的恨意有了寄托,流民们心有灵犀地自动远离长风,刀子般愤恨的眼却胶着在他身上,如影随形。
长风默默缩到墙角,安安又饿了,大哭不停,抱着他的指头用力吸着,十个指头无一处完好,再也咬不出血来。
长风拾起一块残瓦,吸口气,用力往手心里按去。
惨白的掌心慢慢涌出血来,长风舒口气,正打算将掌心递给安安,却被人一巴掌将残瓦打掉,整个手臂都被震得痛麻,艳红的血也纷纷跌入尘土。
“你在作甚?!”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吼过来,“你若死了,娃娃怎么办?!世上怎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爹?!”
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血就这样白白浪费,长风心疼的不能自已,忙将手掌递给安安,待到感到安安开始吸食,方看过去。
是一个脏脏的少女,瞪着一双大眼凶巴巴望着他。
大概是长风的态度冷漠,又或是他脸上的疤太过狰狞,少女怔了一下,不自在地缩了缩脖,方呐呐道:“如何?!我说的没错!你若是寻死,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坏爹!”
长风没有说话,漠漠低下头,望着安安。
他太累了,生下安安康康已让他精疲力竭,又被梵羽折磨得痛不欲生,滴水未进连夜逃亡……若不是有安安,他也许早就放任自己死掉。
这种日子,一天也不想再过了。
他已经没有再拿起残瓦,那少女竟不走开,沿着墙角自他身旁坐下:“你可不许这样想不开啊!妻主战死了,她的孩子你更要用心照料才是。”
长风置若罔闻,依旧低头盯着安安,待了一会,将手掌拿出来,伤口浸白,拾起被打掉的残瓦,正待往手心按。
被那少女一把捉住:“哎!大叔!我说你这人怎地如此油盐不进?!你还有娃娃啊!你不能不管她!”
长风无力与她挣扎,抬起头来凝视她,启唇道:“放手。”
少女缓缓呆住,眼前的男子肮脏凌乱,下颚削尖的刺伤人眼,左颊的伤疤也触目惊心,分明应该是可怕的一张脸,却不知怎地……
她愣愣看着那黑发下若隐若现的眼,竟忽的骚热了脸颊,手指无意中触碰到男子破烂衣物下的腕子,凉凉的,将有些滑溜溜……
惊慌松开,嚅嚅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多谢。”长风垂眸,扭头看着安安,她又在哭了,不要再哭了,为何总是哭?
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我……叫凌菲儿,你……你叫我菲儿就行啦!”少女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心跳中,自言自语着。
“安安不哭了好不好?”长风用棉衣包紧安安,来回晃着,将掌心刺破,“安安乖,快些吃。”
凌菲儿怔了一下,过了许久方大叫道:“你疯了?!你你你!你给她喝……喝喝喝……血?!”
安安吃饱立即睡去,冬日的墙角比别处要暖和的多,长风靠墙闭目坐着,嘈杂声过耳不入。
一年过去了,还记得她的每一句话,却渐渐想不起她的样子。就连在梦里,也永远看不清,明明是她的背影,追过去……他永远在追着,在她回过头来之时,醒来。
听人说,她御驾亲征,不知……还能否见她一眼?
呵呵,姬长风是个没用的,从来都是。
沦落到如此地步,也依旧忍不住不去想她,却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敢去见她,以前完好的时候尚还不屑与他,如今变成了这幅模样……鬼……
却为何还不死心?在这里等谁?
也许,她会如同今日的骑兵般,从他身旁经过,看他可怜,赏他些吃食,却不可能多看他一眼。
也许,她遇见他、认出他……
然后呢?
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,他除非疯了痴了傻了,才能忘掉这抹不去的种种。
为何不疯?他那样懦弱,为何不疯?!
第五天,夜晚,白日里沉默的流民如狼群般凑上来,睁着荧荧的眼,在他身旁缓缓聚拢。
“叛徒!”有人抢先说。
接下来,人群轰动,纷纷吼着:“打死这个叛徒!居然接受赤凰狗兵的东西,做赤凰的狗!打死他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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